绿蘩悲水曲

但行善事,莫問前程

荆楚四时·一

我一直记不清零陵的风物,虽然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。

即便在州郡间稍微积累了些许声名,征辟的名单中,也未必轮的到我。

族兄们为了得到觐见州牧的机会,一个个都挤破了头都快要打起来了;我却仍旧悠哉悠哉地扬鞭柳巷,遍赏湘乡春色。

就在那儿我遇见了一个人,眉间夹杂着一缕霜白,却令我有种有种说不出的亲切。

又一次见面时,我听见他嘴唇中吐露了“襄阳马氏”这四个字。

就在那一瞬,我想起来“马氏五常,白眉最良”的乡谚。

其实年幼时跟随祖父游历荆楚,我惟独没有去过襄阳。

每每将至,祖父便会勒马绕远,我从不过问缘由。

待到年长后再想拜访,襄阳已是北人的属地了。

我从未去过北方,或许这便注定了我晚年的北伐多少有些痴妄。

然而去国离乡似乎是上天早就为我安排好了的命数,以至于后来故园东望,居然连湘乡的记忆都模糊不堪。

我依稀记得的,是那时马郎君赠予了我一枚鱼纹玉佩。

玉佩是市面上最流行和便宜的式样,我迷迷糊糊地接过,只见到马郎君食指的指腹上,生着厚厚的一枚茧。

——后来我才知晓马郎君竟是荆州刺史的功曹史,就连我也莫名其妙地被辟入仕。

幸而我的娘舅是零陵的刘府君,胞妹又与湘乡令联了姻,虽然不是显赫的世族,但家境也还算可观。

祖父原本打算弱冠后给我捐个县丞,我挺满意的,觉得一辈子留在湘乡也不错;毕竟我是家中的幺子,从小被宠惯了,没想过离开宗族的荫蔽,独当一面什么的。

未曾想却出了这么个意外,赶鸭子上架似的领了些许随从督查的事务。

那时候左将军刘公玄德刚刚平定了荆南四郡,或许我也被归入需要笼络安抚的零陵士族中了。

只可惜我并不能有助于州郡间的安定,反而在惩治豪强的时候摇摆不定。

马功曹原本在长沙选调人事,他特地来看我,劝慰我说这些事情迟早是要习惯的。

我拨浪鼓似的地点头,思量着马功曹是荆楚难得一见的英才,他说的话必然是对的。

直到马功曹没声了,我才悄咪咪地抬眼,却不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荆楚风光——那是一位身量高拔的青年,素衣白袍,轻摇的羽扇间流转着沉静如水的庄严。

我又赶忙低下了头,余光瞥见马功曹侧身作揖,眉眼间流露着全然的顺从。

“季常特地从长沙赶来零陵,就是为了亮的玉佩吗?”

那人称马功曹作“季常”,又自称为“亮”,荆南四郡只有一人能如此言谈。

“军师中郎将!”思及这个名讳使我不禁慌乱而紧张。

我慌乱地解下腰间的鱼纹玉佩,紧张地奉上。

中郎将却发出了一声细笑,他笑着让我抬起头来。

我就这样呆呆地手捧玉佩,举目对上了中郎将北辰般的眸子。

在那双眸中,我似乎看到了中郎将躬耕垄亩时的悠闲,三顾草庐时的慷慨,还有那纵横捭阖的俊逸,飞扬在赤壁的烈烈战火中。

或许这些全然出自我自作多情的想象,然而沉浸在想象中的我心旌摇曳,连手心都沁出了汗珠子。

中郎将毫不避讳地接过沾着汗的玉佩,把我托付给了随行而来的另一名官员。

那是秭归、夷道、巫山、夷陵四县的总督,郡县间多有称道的美男子向朗字巨达。

可叹我沉醉于中郎将英气逼人的眉宇间,以至于未能及时留意到向君。

向君并没有挂怀,他乐呵呵地将我领回了行府。

我听闻向君亦是中郎将布衣时便结识了的旧友,他与中郎将年岁相仿,行将而立,风华正茂。

公事上向君一丝不苟,私底则待我如兄长一般,时常表露爱护之意。

我的诗文不算出众,吏能还差强人意。

向君则学问好,诗文也好;所以我闲暇时便随他圈点章句,出巡采风;或者说,向君采风,我则采办些吃食。

秭归蜜柑汁水丰盈,夷道的腊菜酸香开胃,巫山云雨,滋养出肥嫩鲜美的花鲈……

还没出巡几趟,我便胖了一圈。

那年头外面战乱纷纷,这四县却意外地岁月静好,我跟当地人学着做合渣,本意是带回去给向君尝尝,却在路途中忍不住贪嘴,自己吃完了。 

向君并没有同我置气,他很和气地帮我捋了捋鬓发,让我打理好冠帽。

合渣的制作无疾而终,却不能忘了五月初五要为屈子团角黍。

我往自己团的角黍里偷偷地多塞了一颗红枣,正为此窃喜时,却被告知是要拿去送给中郎将的。

原来是回临烝叙职的日子到了。

能见到中郎将和马功曹,我自然是欢喜的。

可转念一想,要提拎着十几个角黍,又实在是令人难为情。

于是跟向君坐在马车上时,角黍一颠一颠的,我的心情也一颠一颠的。

好在马功曹来道旁迎我们,他的眉目在夕阳的映衬下温润流转一如好诗。

虽说不算久别,可我还没来得及和马功曹说上一句话,便听见一旁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巨达这么久没见个人影,也不知是被发配到哪个穷乡僻壤赶赴百里之任去了。叔父饱学鸿儒,若是知晓你现在凭着吏能的经世,也不知该做何感想?”

我寻思着也没什么好丢人的,不治经典的士人多了去了,也没见谁寻死觅活的。

然而看到向君装做面有愧色的样子装得真真切切,我又有点慌了。

我不仅装不出来,我似乎还有一点想笑,所以只好低着头不敢动。

可那人也不肯放过我:"蒋氏公子?你可是由季常举荐,中郎将破格提拔上来的,要做好表率!怎么也如此不中用。可别在外任,学得跟某些人一样不务正业。”

我低着头地保持沉默,向君开口道:“蒋郎君年纪还小,来日方长。公渊如此早慧,自然是不能跟你比了。”

公渊?我记不清是哪位官员的字了。

只见那位官员轻蔑地瞥了我一眼,随随便便作了揖便进府了。

向君有点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肩头:“公渊心气高得很,除却敬佩中郎将,别人一概不放在眼里。”

又让我千万不要学他。

我怎么敢如此骄矜跋扈?

跟我同期辟上来的几位新人,大多已经跟着左将军立了军功升了官职,独独我一直懒懒散散,连左将军的面都没见着。

我紧紧跟在向君身后,就差没揪着向君的衣角了。

沿闱门而入,穿过几重回廊,在正堂北面的中庭生着几株石兰,和我一样静静地候立着;传菜的侍者在我两旁鱼贯而行,年纪较长的一人向我透露,长沙太守珊珊来迟,以致晚宴刚刚开始,我们恐怕是要久候。

向君自顾做到一旁的石阶上抱怨道:“赶了一天的路,还没修整一下就把我们晾在这儿。孔明也真是的!现在忙了就总是不好好吃饭!”

说完看见我懵懵地模样,向君又递给我一个蒲团,改口道:“中郎将在襄阳的那会儿,会煮好吃的粳米粥,每到收获的日子,都会邀请大家去他的家中试试新米。”

又说:“因为人多,中郎将一个人忙不过来,黄夫人还专门发明了小木头人帮他煮粥,流水驱动,可灵活了。”

这些都是我没听过的,我抱着蒲团凑到向君身边去,就像在家跟祖父淘气一样的,说我也想喝粳米粥,想看看流水驱动的小木头人儿。

向君连连答应,还想跟我说木头人的故事,却听到正堂上传来了“罢酒”的声音。

丝竹声也渐渐停歇了,宾客们要离席道别,短暂的喧哗之后,向君领我绕至堂前西阶下。

我远远地似乎瞧见了左将军,被一群人簇拥着,军师中郎将穿过人群朝我们走来。

待到中郎将走近时,向君示意我不要东张西望。

“私觌之贿,中郎将莫要推却。”向君说。

“既是这样,亮却之不恭。”

听到这礼数周全的对谈,我也礼数周全地低着头,将角黍递给中郎将身旁的侍者。

向君一时没有接话,我想了想,便作揖道:“湘乡蒋琬,拜见军师中郎将。”

“委屈你了,这些日子跟巨达在外奔波。”中郎将说话的声音清澈平稳。

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,只好看着军师腰间垂悬的青绶与皂色深衣平整的下缘。

“垂首许久,脖颈不觉疲累?”

“啊?”

我不自觉地抬起头看,中郎将微掠的嘴唇包含笑意。

似乎是被调侃了,向君也没有帮我解围的意思,我又局促地低下了头,见夕阳下中郎将的身影被石砖割成一块两块三块。

没曾想到的是,腹中却“咕唧”一声,在静谧的黄昏中清晰可闻。

“等侯许久,饿了吧?”中郎将关切地问道。

“琬失仪。”我不自觉后退一步,慌慌张张的说。

“不必拘谨,是亮招待不周。巨达,命人把角黍煮了,即刻送来。”

中郎将自然而然地嘱咐着向君。

“不、不敢劳烦向君。”

“巨达怎将你教得如此知礼了?他可未必是个拘于礼节的人。”

不知道是在调侃向君,还是二人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地秘密。

我抬眼看了眼向君,他也在笑。

只有我一人在估摸着那煮好的角黍里是一颗红枣,还是两颗?

若是只有一颗的话,想必屈子也会为我鸣不平罢!

中郎将却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,让我自己挑几枚角黍。

那些团得圆圆滚滚,快要涨破的角黍,便是出自我手。

可是要着这么明目张胆地挑拣出来,一定会被向君调侃:“这是角黍吗?哪里还有个角呢?”

想到这里我便涨红了脸,迟迟不敢动手。

直到中郎将亲自将那些胖胖的角黍挑出,令向君煮了去,我才松了一口气。

向君走后,中郎将又同我聊了些荆南的风物,这才使我记起来,秭归、夷道、巫山、夷陵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安定的。

是向君领着我策马走过山野与村庄,剿灭了为祸多年的流寇。

可我甚至记不清任何一次具体的战况,或者盗贼们凶狠的模样。

我的印象里人们都很勤勉、淳朴,对待我们也都很和善;我们一起开垦新田,种植果树,修筑鱼塘……

这些事情使我意外地发现,自己名下竟多了许多新的功绩。

这岂是我一人的功绩呢?


来源:茱萸别秌子

评论

热度(467)

  1.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