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蘩悲水曲

但行善事,莫問前程

荆楚四时·二

向君叙职的日子里,我跟着马功曹核对账目,为我们整理卷宗的人是子昭。

子昭就叫子昭,连掌灯司墨的侍者都径直唤他子昭,并未觉得有甚么不妥;日常琐碎的庶务,一到子昭手里,就分门别类地变得齐整起来。

我暗自讶异于子昭的手脚麻利,丝毫不拖泥带水,却不自觉一日账目的核录早已使我手脚酸软,脊背僵直。

直到向君随中郎将回到府上时,我才发现自己周身不能屈伸,连行礼都很困难。

向君过来象征性替我捏了捏肩膀,我才发现他在中郎将府上就跟在自家一样自在;又见他取了中郎将的玉佩,倚着几案把玩,一面招呼我道:“都是自己人,不必拘礼。”

中郎将拿回他的玉佩,别在腰际,说我年纪小,才学吏能都很杰出,早晚经些历练,大有可为。

又让我千万别胡思乱想,跟着巨达把心思放到这些玩意儿上。

我说中郎将您放心我不会的,我小时候贪玩,把家中的玉石瓷器全都给碎了,气得祖父胡子都捋不直了,罚我三日不准上桌吃饭。

中郎将笑得羽扇抖了抖,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怪不得巨达器重你,真是招人喜欢。”

向君赶忙将我拉到他身边说:“这是我的人,你不许抢。”

我躲在向君背后抬头看军师中郎将,他刀削斧劈般的轮廓被夕阳镀了层金边。

我看得入了神,没注意到子昭给我端来了一碟荷叶饼。

向君替我接过荷叶饼,又让子昭帮忙制备些松烟墨,他说:“主公过两个月就生日了,我不知道送什么。”

马功曹笑了笑,调侃道:“子昭制的墨,任谁都能看出来。巨达如此敷衍,也不怕主公责罚?”

中郎将说:“怎会责罚呢?编顶草帽主公都能开心数日。”

那必是中郎将编的草帽罢!我暗自腹诽,又听见子昭小声嘀咕了一句:“我编草帽草鞋的手艺也是主公亲传的。”

我算是明白中郎将是如何带领大家节省军费开支的了。

这些稼穑洒扫的细事,竟然人人都已经熟能生巧了?

这实在是令我相形见绌,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
转念一想,枕席鞋帽我虽不会织,但是草蚱蜢之类的小玩意儿倒是学过,要不要改日编几个给左将军祝寿呢?

这么想的时候,小小一碟荷叶饼就要被我一个人吃完了。

马功曹问子昭还有没有点心,子昭好笑地看着我,说马上就要吃正餐了,还吃什么点心?

于是乎子昭领着我们入正堂分设食器,我看见食案上有新鲜的莼羹鲈脍,还有一笼盐菜肉髓饼,内心不禁欢呼雀跃起来。

向君说大家难得齐聚,心里高兴,饭菜就分外美味。

我跟吃得连头都顾不上抬,直到子昭来给我添羹的时候,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

中郎将每道菜都尝了尝,点到即止,顺便夸赞起子昭的手艺愈发精进了。

原来是中郎将领着我们开小灶,可是书上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?子昭怎么什么都会呢?

马功曹只吃了一小碗莼羹就不吃了,坐在边上看着我们笑;他看上去有些食欲不振,又有些恹恹的。

我想劝功曹多吃一点,多吃一点才有精力核录那些堆积如山的账目。

可这话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,只得作罢。

吃完饭,向君领我在庭院里消食;从庭院的东头走到西头,又走回来,往返几次,我觉着无趣,便凑热闹跟着侍从们去熏艾。

在门楣前挥舞着大捆的艾草时,很不好意思地被中郎将看到了,中郎将笑着问我会不会写诗。

我说会一点,他便让我口占一首,大概对中郎将而言,不会口占就不通文墨罢!

我被艾草熏得眼泪直流的时候勉强吟了几句:“ 雨收暑闷清,艾气起临烝。梦里思独醒,端阳成远行。何须虑吴广,不必问屈平。渔父……渔夫今安在?沧浪自清明。”

一边吟一边想起,从前宗族里兄弟多,个个诗文拔尖,我吟得远不如兄长们好。

事到如今,我这个半吊子却在这里贻笑方家。

命运真爱开玩笑。

中郎将没有笑,他敛了神色,很仔细地问起荆南的粮价物产,又问新入了多少户籍,税收的情况,以及山贼整治得如何。

我抱着艾草不明觉厉,只能我凭着想象描述着荆南混乱时的情状,自然而然地将想象中的山贼塞进我记忆中那些的险要、隐晦的地带。我穿着青布鞋,鞋上全是泥水,在那些偏僻崎岖的山路上,筹谋着被人不屑一顾的小战役。

就像《楚辞》中的山鬼一般身披石兰腰束杜衡,我乘着辛夷木的车架,采摘着那些轻而易举的胜利。

关于战斗的记忆实在是过于模糊,就像是云梦泽上迷迷朦朦的雾气。

——后来向君告诉我这一切并非出自想象或者拼凑,我在军事方面似乎也有一些才干,不过这些才干都被中郎将如同怀藏美玉一样藏了起来,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。

为什么要藏起来呢?我完全猜不透中郎将的意思。

中郎将为我们备好了回荆南的车架,叙职结束,临行前子昭给我包了一盒绿豆糕。

马功曹亲自送我们到城门口,我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朝他挥手,向君告诫我要注意安全。

我装作风太大听不清,直到马功曹人影也看不清时,才坐回车内,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吃起了绿豆糕。

向君好气又好笑地看我,伸了个懒腰,说我出仕也有一段时日了。

确实有一段时日了,表兄刘敏和我一道出仕,已经攒了许多功绩升了县尉,杨孝廉还领了令史,地位俨然比我高,此番述职,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些同情。

我……我一点也无所谓。

他们吃不到豆乳合渣,他们团的角黍里,一个枣儿也没有,只能沾糖,吃多了肯定不消化。

向君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,以为我在暗自伤神,特地命人备下一大桌的接风宴,还用醪糟煮了蛋羹与我食,拼命夸我多么吃苦耐劳前途无量;我吃得心满意足,脸上却努力装出难过的样子,希望明天还能吃到醪糟蛋羹。

不过督察民生的要事可不能落下,向君督察,我在田埂上野炊,大家都喜欢同我说话,我们一面在火堆上烤番薯,一面聊着些或真或假的传言。

这些传言给向君平添了不少额外的政务,每每他同我翻白眼的时候,我都会不计前嫌地递给他一个烤好的番薯。

子昭制的松烟墨也寄过来了,我闻着很香,研磨出的墨汁也十分顺滑。

向君送了我一枚,我高兴得说了子昭许多好话,又给他折了几只草蚱蜢。

向君笑得很开心,将我折的草蚱蜢悉数给子昭寄了回去。

军师来信斥了他,说向君胸无远志,成日只想着让我做些小玩意儿。

于是向君不让我折草蚱蜢了,他领着我在行府的后庭栽了几株萱草。

《诗》中说这是寄托思念的植株,我也想象征性寄托一下我对家人的思念,可惜我种得都不好,被虫啃了不少。

向君看到我沮丧的模样,装模作样地引用了《论语》里樊迟问稼的典故,说圣人尚且直言自己不如老农老圃,我辈则更不必为着此事沮丧。

说完又给我煮了醪糟蛋羹。

我吃得微醺时,见到向君穿着一身黛色长袍画画。

向君看起来心情不错,他指着画问我:“你看这图画得如何?”

只见向君画的得既不是花鸟又不是美人,而是一副荆南四县的地图,标明了山脉沼泽,以及各个军事要地。

我凝神细看了许久,趁着醉意问道:“就这?”

“就这。”向君点了点头,哈哈大笑。

到底哪里好笑了?我真的不能理解四县总督的笑点。

向君笑完发现我有些恼,便把笔递给我问我恼什么,是不是有哪里画得不好。

画得很好,可是我对荆南没有向君那么熟悉,实在是不好评价。

我这么想,就这么如实说了。

向君听完笑得更开心了,一面笑还一面自顾自说道:“中郎将传信说要这个急用,也不知急得是谁的用。”

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?还能是谁?总不能是急子昭之用罢!

我只能看向君一眼就低下头,希望他能自行体会不要再为难我。

可是不知道这一眼又让向君误会了什么,他笑着哄骗我说:“这回是我不对,临时让你出趟外任,叫你操劳了。别闹情绪哈,回来以后给你准备枣泥水晶糕好不好?”

果然是要我去实地校考一番!一点都不好!后庭新长的韭菜还没割呢!

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:“向君慧眼识珠,还是要另谋他人比较合适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向君急忙加价:“酒酿小圆子!芋儿红豆沙!冰糖炖砂梨!”

不行不行不行,我岂是为些许点心而折腰之人?思量了半天,我才犹犹豫豫地说:“这次出巡回府,琬连行府小榻都还没睡安稳……”

“醪糟蛋羹!”

这……这给的实在太多了。

我咽了咽口水,对向君说:“这事儿您就放心交给我吧!舍我其谁?”

向君一抚掌,笑着说我同马功曹年少一样迷迷糊糊的,贪吃又贪玩。

我听得心里酥酥麻麻的,马功曹是多么谦谦君子的一个人呐,眉目温存犹如蓝田美玉。

可是他现在去哪里都只是公差出巡,他现在吃什么都缺乏兴致。

他现在同我一点儿也不像。


来源:茱萸别秌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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